2008年8月10日 星期日
抓住機遇,尋找台灣的Momentum
二十年前,我剛在英國的倫敦政經學院拿到博士,那是一九八○年代中期,我回到國內教書,那時也正是我國對美經貿談判高峰期的開始。
我還記得,拿到學位後,校長召見我,我身上的穿著還十足學生模樣,但校長以一種期待的口吻,稱呼我是「Young and Promising Scholar(年輕有為的學者)」。但那天稍後,我走在街上,穿越一個路口,差點被一輛疾馳而過的汽車擦撞,車子激起的水花濺濕我的衣服,那駕駛還咒罵了一聲「Stupid Woman(笨女人)」。這兩個場景反差太大,我心裏暗忖:「我的人生怎麼會這樣?」
那一天,這個有些荒誕卻又十分寫實的反差鏡頭,就似我當時看到的英國與台灣的縮影,國家的興衰與人生並無二致,往往是跌宕起伏的,重要的是抓住機遇,找出對的策略,堅定而準確地領導。
英國在八○年代初期,才剛走完七○年代的困頓。七○年代的英國,社福支出開銷很大,工會勢力也很龐大,整個英國社會沒什麼競爭力,加上石油危機,是英國經濟最困難的時期,很多礦場倒閉,電視新聞上最常看到的字眼就是「Pit Closure(礦場關閉)」,八○年代初,就是英國經濟從谷底轉型,正要往上的時刻。
如果可以以一個字描寫那個時期,那個字就是「Job(工作)」。有一些字眼能觀看那個時期,如「Inflation(通貨膨脹)」、「Minimum Lending Rate(最低借貸率)」或「Sunday Trading Law(周日交易法)」。可以說,當時英國處於遽變前夕,正在歷經轉型的痛苦,無論是政治或經濟,都在調整、摸索,人心是不安與憂慮的。
而我從那樣的英國回到台灣,或許當時的英國與如今的台灣有些相似,但二十年前的台灣,同樣也正在尋求突破。台灣在當時已透過多年的外銷產業迅速累積財富,台灣擁有很強的加工能力,但卻停留於開發中國家的經濟形態,國內的市場也受到高度保護,但世界正在告訴你,你要開放市場。
台灣當時仍是強人政治,民主運動才剛萌芽,表面上似乎是內、外同時面臨艱巨挑戰。反思當時的經驗,很弔詭的是,正由於反對勢力仍不足以動搖執政者的政治權力,反使得經濟改造獲得政治力量的支撐。換言之,我們還有足夠的「Political Capital(政治資本)」,似乎應該慶幸台灣因政治權力還算相對集中,而得到一個相對比較平順的轉型。
當時行政部門必須處理兩件事,一是談判,一是解決內部的政治壓力。我說政治權力集中,意思是執政者有足夠的政治力量去維繫行政體系,當時,我們可以感覺,一個國貿局長就很大了,因為是強人政治,它的政治權力可以下放。若是已進入民主政治常軌,任何政黨贏得執政權,都只是「Win Marginally(有限的勝選)」,是在很小的範疇內贏,它得面對在野黨很大的挑戰,政治衝擊將大得多,決策層級得不斷往上移動,反而可能難以因應挑戰。
因緣際會,我只因為台大學妹臨時生病,在八○年代中期涉入與美國的貿易談判,九○年代正式加入政府的談判團隊,台灣開始尋求入關(GATT)或稍後變成入會(WTO),而入會幾乎是台灣當時經濟榮枯興衰的重大關鍵,台灣走了一條正確的路。從雙邊到多邊談判,任務繁重、挑戰嚴苛,有一個場景可以說明當時的壓力。我們在談判時,經常會以經濟發展尚未成熟要求對方的諒解,有一次我方說我們還在「Kindergarten(幼稚園)」階段,但美國的談判代表卻回說,「I Thought You Were Bidding for Ph.D.(我認為你們應已在修博士了)」八○年代末到九○年代中期前,原還在談判中處理的毛衣、鞋類,這些產業突然都不見了,台灣還開始遭遇「Unemployment(失業)」的問題,這跟先前講的英國情況就有些類似。而產業外移也呈現南北差距,由於高科技產業集中於台灣北部,中南部多以傳統產業為主,受到外移的打擊相對較大。
進入公元二○○○年,我開始兩岸關係的工作,但兩岸間的談判跟經貿談判有天壤之別,我接任陸委會主委前,就有很多人提醒我這件事。但我到現在還認為,如果兩岸能在WTO(世界貿易組織)的架構下商談很多事務,就能較不受政治干擾,透過既有的機制解決很多問題。
生命歷程的遽變難以預期,我後來竟又參與生技產業,其實台灣不是現在才開始談生技產業,而是已一、二十年了,但台灣缺少一個「動力」,就是英文說的「Momentum」,我們必須創造一個平台,或說是一個轉化的機制,讓這個Momentum能夠發生。舉新加坡為例,世界許多重要藥廠都在新加坡設廠,而新加坡是以政府的力量去推動,他們有一個國家投資公司,叫做Temasek(淡馬錫)作為這個產業的推力。而中國、印度則是因為人口眾多,且市場廣大,因此集中於各種名藥的生產上,韓國也在急起直追,台灣的Momentum呢?
我認為要有一個大型的商業機制或是組織來帶動,將過去台灣科學家已有的研發成果產業化,幾個月前通過的生技製藥發展條例可算是這個機制,這是一個正確的方向,就是讓科學家與資本家在一起工作。由於生技製藥風險很高,必須要能創造機會、降低風險,這靠的就是科學家及經營團隊,他們能協助降低產品的技術及商業風險。
依靠電腦產業享受二十年榮景的台灣,未來二十年究竟該靠什麼產業作為經濟引擎呢?我認為有二:一是生技研發及製藥,一是通訊。生技可以改變很多事情,而通訊則是因為它更直接地介入人類的生活,可算能永久性發展的產業。
但通訊產業靠的不只是工程師和製造能力,台灣人還缺少一個東西。通訊跟人的文化是很有關係的,我們必須對世界各種文化有深刻的認識。當我們試圖找尋下一代的消費者在哪裏,我們該掌握的就是文化習性,而我們得有能力去認知它。過去台灣是一部傳真接收機,訂單進來卻不知訂單為什麼會來。
如果台灣不能有跨國界的文化感受能力,我們的經濟發展將會受到嚴重限制,產品研發的最初始就是文化,文學、藝術都是人類文化感受的體現,所以為什麼我先前要談到翻譯的功用,但更進一步,我們要能「Expose(暴露)」在外部環境的機率愈多愈好。譬如就將自己丟在外國,在那裏求生存、自力更生,就會更增進我們的視野。
但讓人憂慮的是,台灣陷在政治的漩渦裏,我們應一起改革現有的體制,而不是停留在現有的結構中互相指責。
政治人物甚至對於社會大眾要有這樣的認知,如果再繼續對立,我們的情況會更壞,我們必須共同為歷史負責。或許要到壞到不能再壞,這種共同危險的認知才會出現,但為什麼一定得等到那個時候呢??我仍然對台灣有信心,畢竟台灣的人民是這個區域中教育水準相對較為完整的,而我也深信因歷史而起的對立終究會解決,但我真心希望這一天能早一點來臨。(黃國樑整理)